第一次见到许鑫,是在他甘肃瓜州的家中。看似普通的小区一楼,推开房门,却惊现一个开阔、缤纷的世界:阳台和客厅被打通作为画室,靠墙一圈摆放着各式彩塑佛像,直立的画板贴着已完成与尚在临摹的佛教壁画……更为奇特的是,整个工作间形如洞窟——当你穿行其中,头顶的是拱券门洞,脚踩的是雕花青砖。

这个眉清目秀的榆林窟讲解员今年28岁,他就是想把住处兼画室,打造成完整的石窟,连地上的青砖,都是专门从西安古建厂定制的,和真实石窟的材质一模一样;前门后门的门框,灵感来源于榆林窟十四窟。每天晚上,在这间“私人石窟”里,许鑫和朋友宋明尚一道潜心临摹敦煌壁画,一人描线稿,一人上色。

而在白天,许鑫得乘坐班车穿越茫茫戈壁滩,赶往真正的石窟——位于瓜州城南70公里处的榆林窟。在那个被称为敦煌莫高窟的“姊妹窟”中,许鑫担任中英文双语讲解员,他总是手持一串钥匙、手电筒和麦克风,打开一间间洞窟,为游客照亮壁画的精华部分,讲述那些绵延千年的秘密。

“现在也没找女朋友,要不就一辈子和敦煌壁画在一起,毕竟多少钱也买不来和自己喜欢的东西相守。”在电视台录制一档文化节目时,许鑫笑言,此生想“嫁”给敦煌壁画。

从小被壁画吸引,喜欢的工作千金不换

作为敦煌石窟艺术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,榆林窟的洞窟开凿于榆林河峡谷东西两岸直立的峭壁上,因河岸榆树成林而得名。在深秋时节的午后造访榆林窟,戈壁滩上的阳光和大风都格外猛烈。

再次见到许鑫,他裹着一身黑色风衣走出办公室,带领来客一步步踏上阶梯,利索地掏出钥匙打开石窟门,准备又一轮讲解。

许鑫的家乡是兰州,毕业于西北师范大学外国语言文学专业。今年,是他担任敦煌研究院榆林窟专职讲解员的第4个年头。许鑫的本职工作是讲解洞窟壁画和塑像,而业余时间都花在临摹敦煌壁画上。如果非要溯其源头,应该说是先种下对壁画热爱的种子,才促使他成为文物讲解员。

许鑫小时候特别喜欢画画,正好是在练习铅笔白描时,偶然看见几张佛教绘画,便拿去练习,发现越练越起劲,特别感兴趣,于是要求父母带他去石窟看壁画,“看了之后越来越喜欢,喜欢之后就开始画”。

小学四年级时,许鑫临摹了人生第一张壁画。那是春节在外婆家,其他人打麻将看电视,许鑫在茶几上翻到一张壁画的图片,就找了张纸临摹起来。家人知道许鑫会画画,并不感到意外,但没人想到,他在未来会集中精力画佛像,“一直画到现在停不下来了”。

毕业求职时,看到榆林窟的招聘信息,许鑫瞒着父母偷偷应聘,等尘埃落定才告诉他们。母亲无法接受,又哭又闹,但终究没能阻止儿子的决定。

许鑫从此成为榆林窟的一员:讲解、研究、打扫、夜守文物……“干了几年,发现和自己专业、兴趣爱好相符的工作,很难再找。在这儿你不可能拿月薪几万元的高工资,但你看到自己喜欢的东西,这花再多钱也买不来。”

 讲解词植入星巴克和“维密秀”

带领访客参观榆林窟的特窟,许鑫这样讲解壁画内容:“它表现的是西方极乐净土的场景,中央这一位就是西方世界的阿弥陀佛,两边是观世音和大势至菩萨,他们在这里讲经说法。你看观音在干什么呢?扬着手,张着嘴,在辩论经典。而这个在思考佛法,这个在向佛供奉牡丹花和莲花,这个在交流佛理……场面更像是老师在讲课,有的认真听,有的看窗外、玩手机、想心事、看着老师的脸发呆……虽然它表现的是庄严的佛国世界,但更像是具有人情味儿的人间世界。”

许鑫的解说词不时蹦出时尚元素,例如星巴克的商标、“维密秀”模特的身材,幽默风趣。此前在某卫视节目中,许鑫谈起莫高窟和榆林窟壁画的“化妆术”,说画上菩萨的浓重眼线、丰满嘴唇,组合起来和玛丽莲·梦露堪称一个模子出来的。

“但这也要因人适讲,你不能对着专家、中老年的游客讲这些,人家听着会觉得你有点不稳重。而对年轻人,你如果讲得太老套,他们会觉得你像一个老学究。”

在许鑫看来,游客是不分年龄的,每个人都想从文物里学到东西,但按照教科书式的风格去讲解,游客很可能感到洞窟里的知识体系太艰深了。因此,许鑫试图“清空”概念,把自己当作普通游客,用最简单的语言来讲解。准备解说词时,他会翻阅专家的论文专著,还会结合自己观察和临摹壁画的实际经验。

“来榆林窟的人一般都深藏不露。”许鑫感慨,有些“高人”看似不说话,开口即一针见血。有几次说到自己不太明白、一嘴带过的地方,人家就听出来给许鑫纠正。“有一次讲对女皇帝武则天的评价,你不能简单说武则天就是一个争权夺利的女人,自称弥勒佛,欺骗天下众人。其实武则天是一个佛教徒,对国家建设是有贡献的。”许鑫表示,语言的绝对化,是解说员的大忌。

接待外国游客也是挑战,中西文化的差异,令许鑫不得不时刻接招,应对各种钻牛角尖的提问。比如,外宾会问,为什么洞窟里重要佛像的颜色会变黑?古人为什么选择这种颜料?“你只能站在他们的角度,结合他们的文化来讲敦煌石窟的东西。他们有时候分不清楚东方西方,会以为东方世界就指的是中国这边,西方世界指的是欧洲。我只能这么解释,佛教东西方指的是 不同于地球的另外一个星球 !”

“以前我的性格是见到生人不会说话,不会主动打招呼,跟亲戚朋友聚会话都很少。当讲解员之后,逼着自己跟陌生人说话,把性格锻炼得越来越外向,越来越大气。”许鑫说,自己从榆林窟讲解员这个身份中获得的改变和进步,也让父母终于接受了他当初的选择,“用行动说服了他们”。

想画一辈子壁画,筹集资金来捐助洞窟

每天下班,许鑫从榆林窟坐班车回到瓜州城中。回到家,另有一个艺术世界正在等候他慢慢欣赏、亲手填充。

临摹壁画,许鑫感觉最大的难点是必须尽力让它和原作一模一样,“我们有个临摹标准:只能临摹得跟原壁画一样,或者高于原壁画的水准。原画画错的地方你也得画错,原壁画画得最棒的地方你也得画对。这个克隆过程非常难,需要沉下来,克服一切杂念才能画好”。

许鑫去年独自临摹榆林窟二十五窟的壁画,过程就颇为坎坷。原图不太清楚,他必须对照研究院的“数字敦煌”一笔一笔修稿。“你如果一笔画错,包括人的五官、笔的粗细程度不同,这个画都会被毁掉。那个过程特别难,而且你一个人天天在那个地方坐着也非常无聊。”在临摹完一半的时候,画稿的底色被不慎刷坏了,无奈彻底作废。

幸好,现在许鑫还有了一个相当默契的好搭档,宋明尚。

最初,许鑫在网上偶然看见宋明尚的画作,非常喜欢,便和他取得联系。宋明尚和许鑫一样,也是独自从兰州来到瓜州的青年,工作之余临摹敦煌壁画。而后许鑫做了一个更大胆的决定,“你不如辞职,就在家里画壁画,我的工资也能负担起两个人的生活”。事实证明这个决定是对的,宋明尚专业出身,绘画的技法和速度都比他自己单打独斗要快得多。

他俩合作不到一年,计划临摹壁画到一定规模之后办展,然后再出售自己的一些作品,最终得到的钱款会捐助给榆林窟,保护洞窟,“以佛像养佛像”。

许鑫很佩服在洞窟修复壁画的人。“以前我没有太多概念,觉得修壁画就像把兵马俑的碎片拼起来。但真正接触才发现,壁画修复要经过很多复杂工序,需要极大的耐心。”

于许鑫而言,与榆林窟长年累月的相守,意义就在于让每一个造访者和这片土地发生细微的联系,“洞窟里的壁画虽然已经画了千百年,但游客通过你的讲解,会连连称赞古人,觉得民族的东西真是太好了”。